宣政殿那场因《驱鬼十策》掀起的滔天巨浪，余波如同深冬凛冽的寒风，持续刮过帝京的每一个角落。乾阳帝姜昀阳在震怒与权衡后，最终以帝王的铁腕，做出了一道充满妥协与试探的旨意：采纳《驱鬼十策》中设立钦天监分署监测地脉、推广基础符文防护、整肃部分要害吏治等相对“温和”的条款，先行在京畿及周边数州试行。而扶持寒门、削弱世家、大规模搜集上古遗物等触动根本的条款，则被“容后再议”四个冰冷的字眼，暂时封存。

这道旨意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浑浊的池塘，让本就汹涌的暗流变得更加诡谲莫测。清流士子奔走相告，视此为曙光初现，顾清弦的名字在寒门学子和部分正直官员口中传颂。而世家门阀，尤其是清河崔氏、陇西李氏等巨擘，则在短暂的惊怒后，迅速收缩爪牙，将滔天的恨意与警惕，更深地埋入阴影之中。朝堂之上，表面维持着一种微妙的、风雨欲来的平静。

二皇子姜琮的精舍内，沉水香的气息依旧悠远，却仿佛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粘稠。他盘坐于紫檀云纹蒲团上，指尖捻动着那串油亮的紫檀佛珠，动作比往日更慢，更沉。温润如玉的面庞在袅袅青烟后，无喜无悲，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，如同不见底的寒潭，倒映着琉璃灯盏冰冷的光。

影枭如同融入阴影的壁虎，无声地跪伏在地。

“殿下，崔衍等人昨日于‘醉仙楼’密会，席间对三公主与顾清弦恨意滔天，言辞间…恐有铤而走险之意。”影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。

“铤而走险？”姜琮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近乎悲悯的弧度，“崔老大人，还是沉不住气啊。鬼道之祸，如附骨之疽，岂是意气之争可解？顾清弦的《十策》，虽有激进之处，然其监测地脉、防护基层之议，实乃固本良方。”他轻轻叹息一声，仿佛在为崔衍的短视而惋惜。

影枭垂首：“殿下高见。只是…那孙文远…”

“孙文远？”姜琮捻动佛珠的手指蓦然一顿，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他抬起眼，目光落在精舍角落一座不起眼的博古架上，那里摆放着一个半尺高的乌木小盒，盒盖紧闭。“此人贪慕权势，心志不坚，为鬼道所趁，犯下太学墨池、贡院鬼祸等滔天罪孽，证据确凿，罪无可赦。”他的声音平稳无波，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，“他畏罪潜逃，自绝于西直门外，亦是其咎由自取。只可惜，连累太学文脉，玷污了圣贤清名。”

影枭心领神会，头垂得更低：“殿下明鉴。孙文远利欲熏心，背叛圣贤教诲，勾结邪祟，其罪当诛！其尸首已由京兆府验明正身，相关罪证也已‘妥善’移交大理寺。其生前与各方往来书信，凡涉殿下之处，皆已…化为飞灰。”“飞灰”二字，他说得极轻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
“嗯。”姜琮微微颔首，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，“孙文远曾为太学司业，本王亦曾对其寄予厚望，未料其竟堕落至此！此乃本王识人不明之过。当上表父皇，自请责罚。同时…”他话锋一转，温润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，“本王身为皇子，值此鬼道猖獗、国本动摇之际，岂能袖手？《驱鬼十策》中监测地脉、推广防护之策，利国利民，本王…深以为然。影枭。”

“属下在。”

“备一份厚礼，以本王名义，亲送至翰林院顾修撰处。言本王敬其才学胆识，更感佩其《十策》中务实之论，愿为推行此二策，略尽绵薄之力。”姜琮的声音温和，姿态放得极低，“另，传讯给我们在冀州、豫州的几位门生故吏，令他们务必配合朝廷，在所辖州府，率先设立钦天监分署试点，推广符文防护，做出表率。所需钱粮，本王私库可酌情补贴一二。”

影枭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了然。弃卒保车，撇清自身，再借势而为，攫取推行“良策”的声望！殿下此举，一石数鸟，既安抚了因孙文远之死可能产生的疑虑，又在清流和寒门心中树立了“明理务实”的形象，更将自身势力悄然楔入了新设的钦天监分署体系！他躬身领命：“是！属下即刻去办！”

影枭的身影如同烟雾般融入阴影消失。精舍内，只剩下沉水香悠长的余韵和佛珠相碰的轻响。姜琮的目光透过缭绕的青烟，落在那份被搁置的《驱鬼十策》奏折抄本上，温润的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。

“姜晚…顾清弦…”他低声呢喃，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悄然加快，“这盘棋，越来越有趣了。只是…你们掀起的这股‘清流’，又能涤荡多少积年的污秽呢？”

与二皇子与凌云殿的清幽暗藏阴翳不同，皇宫东北角的砺锋阁冷硬如铁。这里不闻熏香，唯有烈酒刺鼻、皮革混着铁锈的粗粝气息扑面而来。巨型沙盘占据中央，五色令旗星罗棋布，暗示着未竟的战事。斑驳的墙面上斜插几柄古刀，暗红锈迹顺着刃纹蜿蜒，仿佛凝固的血线，无声诉说着杀伐过往。

姜珏赤着上身，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几道狰狞的旧疤，正烦躁地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宽大座椅前来回踱步。他脚下散落着几个空了的烈酒皮囊，古铜色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，眼中布满了熬夜的血丝和一种困兽般的焦躁。几个心腹幕僚垂手侍立一旁，大气不敢出。

“废物！一群废物！”姜珏猛地抓起案几上一个半空的酒囊，狠狠掼在地上！浑浊的酒液四溅，染污了名贵的波斯地毯。“老东西！偏心的老东西！那贱婢在贡院闹出天大的乱子，死了那么多举子！最后呢？非但没受责罚，她推出来的那个穷酸顾清弦反而升了官！连她那个狗屁《驱鬼十策》都弄成了半拉子！凭什么？！老东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子？！”

他喘着粗气，胸膛剧烈起伏，如同被激怒的公牛。父皇对姜晚那若有若无的维护，对《驱鬼十策》的暧昧态度，如同一根根毒刺，深深扎进他骄傲而敏感的心。尤其是最近，乾阳帝缠绵病榻，咳血愈频，召见太医的次数明显增多，却始终未提立储之事！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威胁。

“殿下息怒！”一个留着山羊胡、眼神精明的幕僚硬着头皮上前一步，“陛下…陛下恐是受那鬼道之事惊扰，龙体欠安，心思难测。至于三公主…她此番借顾清弦之手抛出《十策》，虽掀起波澜，却也彻底得罪了崔、李等世家门阀，树敌无数！二皇子那边看似支持，实则包藏祸心。她根基尚浅，不足为虑！”

“不足为虑？”姜珏猛地转身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幕僚，声音如同砂纸摩擦，“你没看到秦峻那莽夫对她言听计从？没看到那些穷酸书虫把她当救星？还有文渊阁！那地方紧挨着军机处！老东西让她进去，安的什么心？！”他越说越怒，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兵器架，几柄长刀哐啷坠地。

另一名身形魁梧、面有风霜之色的将领打扮心腹上前一步，抱拳沉声道：“殿下！京畿之地，风云诡谲，各方掣肘！然西境边关，我‘黑狼军’三万儿郎，只认殿下虎符，只饮殿下赐酒！边军将士，苦寒久矣，朝廷粮饷时有克扣，兄弟们的怨气…早已如同干柴！”

姜珏的喘息骤然一停，赤红的双眼猛地盯住那将领：“赵破虏？你此言何意？”

被称为赵破虏的将领抬起头，脸上那道横贯左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：“末将之意，与其在京城这滩浑水里与那些酸儒、世家、还有…那些躲在暗处的鬼物纠缠，不如早做决断！西境三州，地势险要，易守难攻。只要殿下振臂一呼，末将愿率黑狼军效死，以清君侧、靖国难之名，挥师东进！届时，什么二皇子、三公主，什么世家门阀，在铁蹄之下，皆为齑粉！”

“清君侧…靖国难…”姜珏低声重复着这六个字，眼中的狂躁渐渐被一种名为野心的火焰取代。他猛地抓起案几上另一囊烈酒，仰头痛饮，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，浸湿了胸前的毛发。酒囊重重顿在案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
“好！”姜珏眼中凶光毕露，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，“赵破虏！本王命你，即刻持我密令与虎符，星夜兼程，秘密返回西境大营！联络军中可靠将领，整军备战，囤积粮草！随时听候本王号令！”

“末将领命！”赵破虏单膝跪地，声如金石。

“还有，”姜珏的目光扫过另外几个心腹幕僚，压低声音，带着一种阴冷的算计，“去联络‘寿安王’、‘平乐侯’那几个老东西！他们不是一直抱怨父皇削藩太狠，断了他们的财路吗？告诉他们，只要他们肯在关键时刻，在各自封地起兵响应，牵制地方驻军…待本王功成之日，裂土封王，富贵共享！”

砺锋阁内，酒气、杀气、阴谋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毒雾，弥漫开来。窗外，寒风呼啸，卷过宫墙的飞檐，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。

雪后初霁，太液池畔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。几株老梅在严寒中绽放，点点红蕊如同凝固的血珠，倔强地缀在遒劲的枯枝上。静思苑内，药香混合着清冽的梅香，透出几分难得的宁静。

昭离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，膝上盖着暖衾。她的脸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些许，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病弱的苍白，右臂的伤处隐隐作痛，识海深处的隐痛更是如影随形。她手中捧着一卷新誊录的《云笈七签》残篇，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，而是望着窗外那几株凌寒独放的老梅。

轻微的脚步声在苑外响起，带着一种沉稳而略带急促的节奏。陈嬷嬷引着一位老者走了进来。正是大病初愈的太学祭酒，周鸿儒。

与月前文心树下呕血昏迷、形销骨立的模样相比，此刻的周祭酒精神矍铄了许多。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藏青色儒袍，浆洗得干干净净，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，脸上虽仍有沧桑刻痕，但那双眼睛却重新燃起了灼灼光芒，如同历经劫火淬炼的古玉，温润中透着刚硬。他手中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长条形的锦盒。

“老朽周鸿儒，拜见三公主殿下！”周鸿儒在榻前数步外站定，深深一揖，姿态恭敬却带着一股铮铮风骨。

“周祭酒不必多礼，快请坐。”昭离放下书卷，示意陈嬷嬷看座，“祭酒大人身体初愈，怎好冒雪前来？”

周鸿儒并未立刻坐下，而是双手捧起那个长条形锦盒，神情庄重如同捧着一方玉玺：“殿下于稷下论道，引圣贤遗泽，重燃文心之光；于贡院杀局，持春秋笔，镇妖邪，护文脉，救生民于鬼蜮！此等大勇大智，老朽…感佩五内！”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，“今老朽沉疴稍愈，特来拜谢殿下救命之恩，更…为太学，为天下清正士子，向殿下表明心迹！”

他上前一步，将锦盒轻轻放在昭离榻边的小几上，缓缓打开。盒内红绒衬底上，静静躺着一根长约三尺、通体乌黑油亮、触手温润如玉的竹杖。竹杖顶端，天然生出一个奇异的龙首状凸起，龙口微张，似有清吟。杖身之上，密密麻麻镌刻着无数细如蚊蚋、却笔力遒劲的古篆小字，细看之下，竟是一部微缩版的《论语》！

“此乃‘戒尺龙吟杖’。”周鸿儒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，“乃我太学首任祭酒，至圣先师座下七十二贤之一端木公，于太学初立之时，取文心树初生灵根，辅以雷击墨竹，亲手所制！杖身所刻，乃端木公亲笔手书《论语》精义！此杖非金非玉，却蕴含浩然正气，可镇心神，辟邪祟，更象征我太学‘以文化人，以礼正心’之根本！数百年来，唯有德高望重、执掌太学文脉之祭酒，方可持之！”

他双手捧起竹杖，如同捧起千钧重担，目光灼灼地看向昭离：“文心泣血，鬼道猖獗，朝堂波谲云诡！老朽虽已老迈，然此心未死！太学之内，亦有如孙文远辈之败类，更有无数如顾清弦般心向光明、欲涤荡乾坤的莘莘学子！老朽今日，以此‘戒尺龙吟杖’为凭，率太学清流核心七位大儒，三十二位品学兼优之博士、助教，向殿下明志！”

周鸿儒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种破开云雾的决绝：“自今日起，我太学清流一脉，愿奉殿下马首是瞻！太学藏书阁浩如烟海之典籍，我等皓首穷经之学识，门下数千学子之赤忱热血，皆可为殿下驱策！助殿下推行《驱鬼十策》，正朝纲，清寰宇，护我大乾文脉气运不绝！纵使前路刀山火海，老朽与太学同仁，愿为殿下…马前卒！”最后三字，他咬得极重，如同金铁交鸣，在这宁静的暖阁内轰然回荡！

陈嬷嬷惊得捂住了嘴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震撼。昭离靠在软枕上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，熔金碎雪的光芒剧烈地流转了一下。她看着周鸿儒手中那根古朴沉重的戒尺龙吟杖，看着老人眼中那燃烧着生命之火的决绝，一股沉甸甸的暖流，夹杂着巨大的责任，瞬间涌上心头。

太学清流！这是帝国文官体系中最清贵、最具影响力、也最难被收服的一股力量！周鸿儒此举，无异于将整个太学清流的命运，绑上了她这艘尚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！

“祭酒大人…”昭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她缓缓坐直身体，目光沉凝如渊，“此杖之重，晚恐难承。”

“殿下过谦！”周鸿儒斩钉截铁，“殿下身负圣贤遗泽，手持春秋之笔，心系苍生社稷，更兼洞悉鬼道之害！此乃天命所归！老朽与同仁，非是投效，而是…归附于光明！请殿下…万勿推辞！”他双手将竹杖奉上，姿态恭敬而坚定。

昭离深吸一口气，压下翻腾的心绪。她知道，这不仅是信任，更是无法推卸的责任与力量。她伸出未受伤的左手，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的竹杖杖身，感受着其上蕴含的磅礴文气与浩然之意。当指尖触碰到那微缩《论语》的刻痕时，识海中那枚融合了三块碎片的青铜古印，竟微微发热，发出无声的共鸣。

“好。”昭离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。她接过了那根象征着太学清流意志的戒尺龙吟杖。杖身入手，温润中带着一丝沉甸甸的凉意，一股精纯温和的浩然之气顺着手臂流入体内，竟让她识海的隐痛和右臂的阴寒都舒缓了几分。

“周祭酒，太学同仁，此心此志，晚铭记五内。”昭离将竹杖横置于膝上，目光如炬，“文脉不绝，正气长存！鬼道之祸，非一日之寒；荡涤妖氛，亦非一日之功。前路艰险，望祭酒大人与诸位，与晚…同心戮力！”

“同心戮力！万死不辞！”周鸿儒深深一揖到底，老泪纵横，却是欣慰与激昂之泪。

御花园的积雪被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，露出湿润的青石板路。几株耐寒的冬青和松柏点缀其间，勉强维持着一丝绿意。假山旁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，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。正是七皇子姜瑞。

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小皇子常服，脸蛋被寒风吹得红扑扑，脖子上挂着一枚温润的螭龙玉佩——正是他出生时乾阳帝所赐。他手里拿着一块精致的豌豆黄，小心翼翼地掰成小块，放在地上。不远处，几只不怕冷的灰雀正蹦跳着，试探着靠近。

“小殿下，仔细冻着。”一个面白无须、笑容和善的中年太监哈着腰，将一件厚实的狐裘披风轻轻披在姜瑞肩上。此人名叫福安，是昭离通过陈嬷嬷的旧关系，精心挑选后安插到姜瑞身边的大伴，心思细腻，为人机警。

“福安，你看那只最小的，它都不敢过来。”姜瑞指着最外围一只探头探脑的小灰雀，奶声奶气地说，眼中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好奇。

福安笑眯眯地应和：“小殿下仁心，鸟儿也知晓呢。您再放远一点试试？”

姜瑞依言，将一小块豌豆黄放得更远些。果然，那只小灰雀犹豫了一下，飞快地跳过来，啄起糕点，又迅速跳开。

“它吃到了！”姜瑞开心地拍手。

就在这时，远处回廊传来一阵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。几个穿着管事太监服饰的人正簇拥着一个衣着体面、似是某宫大总管的太监匆匆走过，似乎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宫务。

福安眼神微动，脸上笑容不变，却不着痕迹地俯身，一边帮姜瑞整理披风，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在姜瑞耳边道：“小殿下，您瞧，那个走在中间、下巴有颗红痣的公公，是‘永和宫’刘娘娘…哦，现在是刘庶人那边以前的管事太监，姓王，听说管着小库房，最是精明。他旁边那个高个的，是内务府新提拔的采办管事，姓李，跟御膳房掌勺的何公公是表亲…”

姜瑞一边假装继续逗弄小鸟，一边竖起小耳朵，努力记住福安说的每一个字。昭离姐姐的话在他小小的心里牢牢扎根：“瑞儿，记住那些人的脸，记住福安告诉你的事。他们喜欢什么，讨厌什么，和谁亲近…这些，都是我们在宫里的眼睛和耳朵。”

“那…那个胖胖的呢？”姜瑞用同样小的声音，指着落在最后面的一个胖太监问。

“哦，那是‘司苑局’管花木的陈公公，人送外号‘笑面佛’，看着和气，实则…最是记仇。”福安的声音压得更低，“上个月，他手下一个小太监不小心打翻了一盆陛下喜欢的墨菊，被他寻了个错处，打发去‘净房’刷马桶了…”

姜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小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螭龙玉佩。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，在他稚嫩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，除了孩童的天真，似乎也悄然沉淀下一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、懵懂却执着的专注。

福安看着姜瑞认真的小模样，眼中闪过一丝欣慰，随即又化为更深的警惕。他直起身，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：“小殿下，风大了，咱们回吧？三公主殿下让御膳房给您新做的栗子糕，估摸着该送来了。”

“嗯！回去吃栗子糕！”姜瑞立刻被点心吸引，站起身，任由福安牵着手，蹦蹦跳跳地往回走。小小的身影，在空旷的御花园里，如同初春枝头一枚不起眼却蕴含生机的嫩芽。

文渊阁顶楼，雕花木窗半开。凛冽的寒风卷着残雪的气息灌入，吹动昭离未束的墨发和素色的衣袂。她独立窗前，左手拄着那根古朴沉凝的戒尺龙吟杖，右手负于身后。脸色在寒风中依旧苍白，但脊背挺直如孤峰。

琥珀色的眼眸穿透重重宫阙楼宇，俯瞰着这座庞大而森严的皇城。

西面，二皇子姜琮精舍的方向，沉水香的气息仿佛隔着虚空传来，带着温润表象下的无尽算计。他抛出孙文远的尸首，如同丢弃一块沾血的抹布，意图洗净自身，再以支持“良策”之名，悄然将触手伸向新设的钦天监分署…好一招以退为进，金蝉脱壳！

北面，大皇子姜珏的砺锋阁方向，隐隐似有金铁交鸣与烈酒的咆哮传来。赵破虏持虎符星夜西行…勾结边军！联络失意宗室！清君侧？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！那蠢钝暴躁的猛虎，终于被逼到了悬崖边缘，亮出了獠牙，要行那裂土分疆、兄弟阋墙的滔天之举！

太液池畔，周鸿儒奉上的戒尺龙吟杖静静地靠在窗边，杖身温润，其上微缩的《论语》字迹在雪光映照下仿佛流淌着智慧的光芒。太学清流…这股沉寂多年、以文心树为象征的力量，终于在她撕开鬼道黑幕、抛出《驱鬼十策》后，选择了归附。这不仅是助力，更是沉甸甸的期许与责任。

御花园小径上，姜瑞那小小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蹦跳。螭龙玉佩…宫中人脉…那孩子懵懂却认真的眼神，是她埋入这座深宫土壤中最稚嫩也最不易察觉的种子。

寒风更劲，卷起窗棂上残留的细雪，扑打在昭离的脸上，冰冷刺骨。她缓缓闭上眼，识海中，礼、乐、书三块碎片环绕着那枚光芒流转的青铜古印缓缓旋转，戒尺龙吟杖传来的浩然正气丝丝缕缕融入其中，滋养着旧伤，也积蓄着力量。

螳螂捕蝉，黄雀在后。二皇子自诩黄雀，大皇子欲做那搏兔的苍鹰…而真正的风暴眼，却在这文渊阁顶，在这看似病弱、手持竹杖、以身为饵的女子身上，悄然凝聚。

她睁开眼，目光如电，穿透风雪，仿佛看到了西山皇陵深处那被鬼道觊觎的青铜碎片，看到了人皇鼎上那道狰狞的裂痕，更看到了那隐藏在层层黑幕之后、被画皮鬼临死前惊惧嘶吼的“本源”之力！

“都来吧…”昭离低语，声音被寒风瞬间吹散，唯有一双熔金碎雪的眸子，在深沉的暮色中，亮得惊心动魄。